剧评:野良犬之家



当反常成为常态—— 观《野良犬之家》

文:杨全斌

演出时间逼近,观众走入实践空间,看到黑箱剧场内的演出区布满撒落一地的垃圾,凌乱的一幕足以让任何正常人感到不舒服。在等待演出正式开始当儿,人物之一“犬兄”突然缓缓走进,瘫坐于电视前,若无其事地观看节目。观众于是在渐渐转暗的空间里,静静地看着犬兄看电视,场内的尴尬气氛因此不断升温。这出戏原来早在观众踏进剧场的那一刻开始便悄悄上演,挑衅观众的观感,颠覆众所熟悉的秩序。

这次于第二届“M1戏戏节”观赏的《野良犬之家》,是由台湾的动见体剧团呈献。通过三位人模狗样的兄妹(大犬兄、犬兄、犬妹),探讨世代之间对家庭伦理关系的认同与差异,以及从中延伸出的一系列与个人和社会价值相关的问题。看似简单的主题,却让人在极度不安的90分钟内看得一头雾水,必须不断地自问:这三个“人形生物”到底在演什么?观众必须花费大量脑力,边看戏的当儿边理清和克服晦涩剧情,以及复杂人物关系、状态而产生的认知失调(Cognitive Dissonance)。频密出现的矛盾成为1小时半内的新常态,相信这是剧团刻意的设计,也是《野良犬之家》的优秀之处。让观众彻底失序,在吊诡不和谐的语境下消化观看的一切,启动重新建构认知的必要过程。

掌握矛盾这一戏剧手法,便是理解剧情的首要关键。犬兄在戏里向犬妹分享,从电视新闻认识到,曾经有人在欧洲一座森林内,发现一名小时被遗弃,至此由狼群带大的“狼人”。成功“狼化”的狼人,后来被强行带回文明社会,面对众人对他“文明化”的尝试,最后在久久负荷不来的情况下便死去。犬兄继续向犬妹讥讽狼人事件本身的荒谬,不解人怎么可能会变狼、想变狼?反讽的是,兄妹俩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状态转变,“狗变人”的活生例子。

狼化若代表生存,那么“人化”便是虚荣心使然。大犬兄、犬兄和犬妹原本就是狗,被剧里从未出现的“父母”,在不同阶段先后领养,再亲自训练调教它们模仿为人。一切只为了带最出色的“人模样”成品出席社交场合,做一个让周围羡慕的身上配件。懂得自理打扮的犬妹是合意代表,被禁锢的大犬兄却完全不受教,依旧保留凶残的兽性。而夹在中间的犬兄则终日颓废,慢慢释放心中压抑着的自然本性,可三者最后均以暴力和悲剧收场。强迫变态存在的可能,显然抵不过自然状态的召唤。

《野良犬之家》的哲学性质确实有包容多种解读的可能,尤其是以新加坡历史的角度诠释。我国纪念开埠200年之际,这出戏可以是对身份建构的隐喻。

早期殖民者把权力强加于当时的新加坡人民,将所有人改造成官方认可的理想状态,形同剧里三只狗的爸妈。在这语境下,剧里狗儿们因此能有效代表不同程度被殖民化的土著人民:有的欣然接受,有的极力反抗,有的夹在两者之间。我们回看历史时,不应只把焦点放在官方认可的角色,同时亦关心不被认可的样貌,因为完整的国民身份写照是三者的总和,缺一不可。

在这后殖民时期的现在与将来,所有星国子民都得扪心自问: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后,我们面对的身份建构,依旧是种想象的维持,放任本性接掌,或是考虑另辟蹊径?和狗儿们不同,这不断延续的过程不是摆脱霸权,得到自由的代价,却是我们作为星国公民必须驾驭的主权,绝不容他人指使。


发表于《联合早报》,2019年8月29日
关于演出:2019年8月16日,8PM,实践空间(实践剧场),動見體(台灣)呈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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