剧评:必要麦克白
(Photo by: Malcolm Fu)
一场思想实验—— 观《必要麦克白》
文/梁海彬
大学时期,几位喜爱戏剧的同学们一起组成了戏剧社,我们将之名为“茶霓思”戏剧,取“Chinese”的谐音,博自己一乐。我们常常自编自导自演,我们似乎从未踏上镜框舞台,都是在大学府内各个场所演出,例如讲堂内、华裔馆内等,连灯光和麦克风都没有。我们甚至对戏剧没有太多认知,呈现的剧都是嬉笑胡闹的演出,好玩得紧。
国大爪吗(国大中文戏剧社,很巧地也取了“Drama”的谐音)与国大华乐团联合呈现的《必要麦克白》(以下简称《必》),堪称大型制作,以戏中戏的戏剧设置,让观众在虚实之间层层解剖这部剧的符号。剧组希望以《必》,探讨艺术的必要性,而观众看戏时也不难发现剧组非常坚持艺术的必要性。但我总是隐隐觉得,这并非《必》的全部观点。为什么选择莎翁的《麦克白》,而非其他名剧?为何选择戏中戏的表现手法,刻意模糊虚实之间的界限?为何要有跨界的艺术合作?
《麦克白》是莎翁四大悲剧之一,但自1606年首次演出以来,向来都有不详的名声。传闻第一次演出时,扮演麦克白夫人的演员忽然患病,无法上场;之后在历史上也发生了几次不幸事件,以致成了著名的“麦克白诅咒”,甚至有传说,不可在剧场内说“麦克白”,否则会招来厄运。美国著名音乐剧《汉密尔顿》(“Hamilton”)要提及《麦克白》时,就不直呼其名呢。
在《必》中,“麦克白的诅咒”似乎显灵,剧中的四位主角在毕业十年后重逢,一起排练从前毕业前演出的《麦克白》,却碰上连连状况。但21世纪的今天,“麦克白的诅咒”也许无关咒语,也无关宿命了。多年不曾踏入剧场的舞台监督被导演无理怒斥,却只能咽下气继续撑起整个剧组;剧组人员不齐心,结果跑龙套的必须演配角,当演员的必须担任道具组长。《麦克白》里有很多场景发生在晚间,以及皇宫内的阴暗房里;《必》则让演员们在阴暗的后台上演类似宫廷剧般的情节,揭露演员与导演之间的感情史,以及演员想要演主角的深沉欲望。这都是因为导演孟祥的艺术梦想。
那么剧中“麦克白的诅咒”,是否意味着“梦想”的不切实际?《必》抛出如“艺术是必要的吗”、“舞台表演是必要的吗”等一系列关键问题,导演名字的谐音,是一个强烈直接的符号:为了孟祥/梦想,角色们都可以为之牺牲家庭与事业。
但这十年来,大家的生活都有了剧烈的改变,而在经历疫情、极速的科技发展,这群为了孟祥/梦想而重逢的人们在剧场的种种刻板规矩与纪律下,显得特别无法适从—— 他们在Tiktok和Instagram 的世界里,反而更游刃有余。
如此看来,《必》里的“麦克白的诅咒”,似乎不是“梦想”,而是“现实”了。现实才是对孟祥/梦想的诅咒。
剧情发展,大家纷纷离孟祥/梦想而去,他失落地在舞台上独自念出了麦克白的一段经典台词。那是原著里麦克白得知其夫人自尽后念出的独白,感叹他们两夫妻在被自己的权力欲吞噬以后,如何失去自我。孟祥化身为麦克白,感觉自己的梦想在现实的环境下“死去”。
但在念完独白以后,他的太太晓芳(她也饰演麦克白夫人)竟然出现了,积极鼓励她的丈夫振作起来。然后所有人竟然都奇迹般地一一回来了。他们对孟祥/梦想阐述他们对剧场的热爱,然后全组人一起继续排练,呈现演出,最后皆大欢喜。
这样的剧情,一般称作“解围之神”(拉丁语“deus ex machina”)。古希腊戏剧里,当剧情陷入无法解决的困境,会突然出现一位强大力量的神来解决困难,令故事得以收场。麦克白的独白是一道诅咒,让他走向死亡;孟祥念麦克白的独白,却是一道咒语,让戏有了继续排练下去的机会(回来的人们都异口同声:the show must go on,以此作为他们回来的动力)。
观众忽然明白,原来《必》既不是关于梦想与现实,也并非探讨艺术的困境—— 《必》是一场颠覆,颠覆《麦克白》的悲剧、颠覆其关于权利与欲望的探讨、颠覆其充满不详征兆的背景,颠覆其毫无救赎的本质。
于是《必》成了一齣喜剧,成了对理想的坚持与付出,且明确地指出,只要梦想(孟祥)存在,那就是艺术的救赎。
(Photo by: Malcolm Fu)
然而,如果说是颠覆,那何不在艺术手法上进行得更彻底?何不让演员们呈现比《麦克白》更一本正经的戏?也许《必》并非只是在颠覆《麦克白》呢。
《必》相当有意思的一点,是国大爪吗与国大华乐的团跨界合作,以及两团如何选择以中文呈现《麦克白》。在剧中,孟祥找来了专业的华乐团来演绎《麦克白》,这“专业”的乐团为这群“非专业”的人们圆梦之时,面对剧组的种种“不专业”行径,都看不下去,还一起离开了。但当孟祥演绎麦克白的独白时,指挥家竟然留了下来,在场上为他配乐独奏—— 这场戏,让观众都忍俊不住。
但即便观众都笑了,指挥家之后竟然还把全体乐手们都招回来,继续与导演排练。除了“解围之神”的戏剧设置,究竟是什么让这群人都愿意为孟祥/梦想服务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?一个人的梦想有多重要,让那么多人为了一个梦,纵使放下事业、纵使弄伤了身子,都愿意继续为其服务?《麦克白》是警世格言,让世人小心被贪婪欲望吞噬;《必》的艺术梦,不也同样是人贪婪性欲望的彰显吗?《必》真的旨在说服观众“只要有梦想,一切就会好起来”吗?这反而很难让观众信服。
所以《必》并非是对梦想的歌颂,也不纯粹是对艺术的赞美。《必》在这群学生们手里,承载着更根本的人类情感。这群大学生一起以《必》进行思想实验,幻想他们的未来,探讨艺术在自己生命里的价值和意义,《必》因此更像是这群学生们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封情书,放在记忆的时间胶囊,准备多年后再开启。届时他们还会否从事艺术?艺术是否还会是他们生命的一部份?
从这一脉络思考,观众可以明白,《必》的喜剧性质,以及它皆大欢喜的结尾,都是为了让这群学生们得以留下美好记忆,恰如我如今想起当年和朋友们在“茶霓思剧团”里的疯狂排练时总是会心一笑那样。
倘若《必》是学生们给自己投置在时间胶囊里的一封情书,那么他们选择向经典剧《麦克白》、选择向古典华乐借力量、选择向记忆借力(剧中,未来的他们一直念念不忘当初站在舞台上的自己),来成就其舞台之梦,那《必》就很显然的是这群学生们给未来的自己留下的珍贵念想了。
也许《必》的真正命题,不是“艺术的必要性与否”,而是他们究竟能不能继续让艺术成为自己人生的一部份,他们关心的或许是怎么让艺术成为自己未来生命的一部份。
而他们也提出了最真挚的回应:只要在当下创造美好回忆,未来的他们也许就会继续投身艺术创作。
《必》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,选择了被诅咒的《麦克白》、运用了戏中戏的手法、又进行跨艺术媒介的交流与合作,也许是在向观众展示:能够与深具摧毁力量的“现实”对抗的,并非梦想,不是梦想,而是美好的回忆。有的人将之称作“初衷”,或“初心”。
麦克白在临死前说明日是毫无意义的。国大爪吗和国大华乐的同学们却说昨日能为明日赋予意义。而这群学生们也已在当下创造了美好的昨日,明天对他们而言,并不可怕呢。散场时,坐我后面的观众感叹“真好看!”是啊,看学生们一起演得那么不亦乐乎,连华乐团的乐手们在演绎角色时都那么乐在其中—— 也许这正是充满不详诅咒的麦克白之必要啊。
关于演出:2023年3月24日,7:30PM,国大文化艺术剧场,NUS Arts Festival 2023: Spaces Between,国大爪吗与国大华乐团联合呈现
点击阅读场刊:https://cfa.nus.edu.sg/naf2023/e-programme/essentially-macbet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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